苍苍茫茫,黄山隐现,雄伟奇绝,意境浑朴,笔意豪放。再看他这幅《惠泉夜泛》,那夜色,那水光,那小舟,那岸上的稀疏树林,都如梦境一般轻柔恬淡,充满着朦胧的诗意。他这幅晚年自画像《大涤子自写睡牛图》,一个富态老头微微闭目,坐在一头短腿的老牛身上——牛昂着头一步步慢慢走着——让你感到人生亦不过如此的苍凉。
她久久地在这幅《睡牛图》前伫立着。
自己现在看到的这四个人,正是所谓清初“四画僧”他们的沉沦身世,他们的悲愤伤感,他们的佛道思想,他们笔下的山水,都溶为了一体。这四位清初的代表性画家,都出家为僧,这里难道没有深刻的道理吗?
她突然发现,这一幅幅淡泊的山水画对她的陶冶,恰恰与她从昨晚踏入京都后被刺激起来的现代化生活的欲望相反。
余下的画,她随意浏览着看过了。以“四王”(王时敏、王鉴、王翚、王原祁)为代表的娄东、虞山派“正宗”山水画,她不喜欢。这些得到清代王朝推崇的正统派山水画,技法高超,但却笼罩着一种富贵堂皇、优裕满足的沉闷气息。歌功颂德出不来好艺术。
当她走出第一展厅,进入第二展厅看《当代青年国画家画展》时,在门口放着留言簿的桌子旁,遇到了一群正在热烈交谈的人。几个外国人正与几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洽谈着什么,听得出来这几个年轻人是这个画展的参加者和组织者。外国人要买他们的画。有两幅竟肯出五千美元一幅的价钱。林虹有些惊愕。她立刻想到了自己拮据的钱袋——她为这种联想感到庸俗,但还是禁不住这样想到了。
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,听出来她也是这个画展的参加者,正在一群男性的包围中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。她长得很丑,一脸雀斑,但因为打扮入时,又处在一个众星捧月的地位上,居然也像个皇后。几个记者正伸着录音话筒向她提问,她回转身,指着“前言”牌旁的第一幅画《河魂》在讲。那是她的作品了。林虹看了一眼,有那么点现代派味道。并不见得怎么样,她可以画得比这好。
她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顾晓鹰。他正和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说话,好像在请他写一张条幅。老人点头敷衍着,想离开他。
她准备躲开。
顾晓鹰一转眼发现了她。“林虹。”顾晓鹰招呼道。他的神情表明他并没有忘记昨晚在火车站的冲突,但也说明他并不在乎那种冲突“你也来看画展?”
顾晓鹰的招呼,使不少人都转过脸来,就在这一瞬间,她感到自己是个漂亮女人,那些原来不过是条件反射地转过来的目光都闪动了一下,亮了,连被簇拥的那位“皇后”也把目光停在了林虹身上。
“这是谁呀?”有人问顾晓鹰。
“来,我给你们介绍一下。”顾晓鹰说“这位叫林虹,我的…啊,一个一言很难说清楚的好朋友,还要告诉诸位,她可以说是位还不肯露面的女画家。”他的话含着要和林虹重新搭讪的死皮,也含着要难堪林虹的恶作剧。
“我可以认识你吗?”那位女画家走过来伸出手。
“你是北京的吗?”一位留着长发的青年男画家也走过来,他是这个画展的核心组织者“我叫汪子平。你的作品愿意拿来展览吗?”
“你的画能让我先看看吗?”一位一直在洽谈购画的外国人也走过来,用不熟练的汉语问道。
顾晓鹰微笑地打量着这个场面。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逢场作戏能产生这么大效果,他感到有趣。看看她怎么办,总不能对这些人也放下脸发火吧?
“小虹,是你?”那个刚才被顾晓鹰纠缠的老人突然眼睛一亮,认出了林虹。他颤巍巍地走过来。
“是我,栗伯伯。”林虹也认出了对方,连忙上去握住老人的手。这是著名的国画家兼书法家栗拓方,是林虹父亲的至交,也是她小时候学画的老师。
“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,还画画吗?”老人一时不知问什么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