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信仰什么，列主义？你从来也没懂过列主义。我看你信仰的是政治时髦。提什么号，你盲目跟什么号，比谁都‘左’。当了几十年的牺牲品。”

…刚开冻不久的河还漂浮着碎冰凌。校的一群老知识分拄着铁锹，站在岸边看着河发呆。

吴凤珠大睁着，呆愣愣地看着女儿，可当下想不起要说什么。过了几秒钟，气消了，她继续低下翻东西。翻。她一定要翻她的思想笔记来。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？然而她只翻了两下，就又抬起。刚才要说可想不起来的话，现在到嘴边了。

“我怎么虚荣心了？”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。

“一辈被愚成那样。连赶个苍蝇都要挖私心，还不可悲？”范丹妮尖刻地说。

“每次积极要求党，最后就是一个结论：党动机不纯。”

“我不想说了。”范丹妮正对着镜往上别发卡，不耐烦地说“你自己应该有经验总结。当了一辈牺牲品再不自知，那就更可悲了。”

“我怎么绝对之探求了？”

“我可不是讽刺你啊。你没看过尔扎克有小说，写个化学家，就叫《绝对之探求》。为了一个本达不到的、绝对的目标，无休止的探求。”

“妈，我告诉你，我不愿说了，说够了。你始终就没‘左’过，行了吧？”范丹妮把梳卡哗啦啦往桌上一推，站起来要走，又想起什么，转拉开屉乒乒乓乓翻找东西。哼“左”得太多，都“左”得忘了。

…二十多个镜和不镜的知识分围坐着。在开思想学习会。吴凤珠面对着大家虔诚地解剖自己的灵魂。那时她比现在年轻，还没有白发。

有了绝对的目标，就有了绝对之探求了。

“我怎么可悲了？”吴凤珠的声音更了。

“我是信仰。”母亲的这一句是讲得明确的。

“你的目标当然是可能达到的，这一你和那个化学家不一样。”范书鸿息事宁人地赔着笑。

唉，真正是“绝对之探求”她自己不知。三十多年了，党的事一直折磨着她。不知了几百份思想汇报，跟各项运动，响应各个中心号。每次找组织谈话，痛哭涕地解剖自己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在自我批判中度过。几次像要被发展了，又没有。照例是心脏病发作。党为了什么，对这一的认识，她三十多年来大概是越来越离谱了。党就是目的。目的就是一切。她看不清别的。看不清自己。越是付痛苦代价的目标越宝贵。越不易达到的目标越魅惑人。

“我看你就是政治虚荣心——当代最大的虚荣心。”

“你说我怎么盲目了？”她看着女儿生气地问。

“我怎么动机不纯了？”吴凤珠睁睁看着女儿，张着嘴，呆呆地说不上来了。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。

“好了，凤珠。”范书鸿连忙笑着打圆场，看见妻的手发抖，他怕她心脏病发作“你这不叫政治虚荣心，啊，你这叫…叫绝对之探求。”

“我怎么比谁都‘左’了？”吴凤珠对女儿的话反应不过来，她只是一句接一句地问。

“我的目标怎么达不到了？”

没人动。有的慢慢摸烟来，着

“妈，再说，你党为什么？都要退休了，了党有啥用？除了党费，一丁好也没有。”范丹妮又冷言冷语地说。

“我的私心杂念还没彻底消灭，还要狠挖。中午在堂吃饭时，苍蝇落在自己碗上，我就伸手赶走了。看见飞到别人碗上，就不了。事不关己，挂起。”她越是自我解剖越是沉痛：“我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影响太，思想改造的任务还很艰…”

求党是有名的，跟形势又总是跟不上或跟过也是有名的，成为人们闲谈嘲讽的对象也是有名的。他怜悯又有反地看了看吴凤珠，敷衍着笑了笑：“好，好，这个问题组织上会考虑的，正在考虑。现在，你还是要继续提对党的认识。”…

“咱们要揭狠批‘5·16’，要带着对‘5·16’的仇大恨挖河泥。”吴凤珠在人群中作着动员。她是班长。

“我怎么当牺牲品了？”吴凤珠停住手，很生气地问。

她泪了…